短篇|指望

关于暗恋,题名来自杨德昌同名电影。

下了晚课,薛之谦发现走廊里的灯又坏了,毕业班的窗户拉着绛蓝布灰纱的帘子,微微透着光亮,照出一点脚下大理石的砖地。

一侧墙上挂着学校活动的照片,玻璃在暗里反着光,模糊的画影像本放旧发潮了的日记,本是看不清什么东西的。但是凭借久而久之的熟悉,薛之谦还是背出了元旦汇演的那张合照,站在第二排左起五个的就是张伟。
薛之谦笃定他的轮廓和别人不一样,他是侧站着的,一点小小的差别。薛之谦觉得他的侧面比正面好看。

薛之谦瞒着所有人喜欢他。

那大概要推算到秋天运动会,他跑完四千米坐在操场边的时候吧。那时薛之谦并不特别累,反而感觉全身骨骼间的小结都被打开,烧热的胸肺和耳朵一阵嗡鸣,整个人好像要剧烈生长一样。

“听说这组有人跑进二十二了?谁啊?”
一口京片儿,一双脚从自己面前走过去,鞋面有点脏,鞋带系的乱七八糟。

薛之谦撕掉号码牌往那边招呼了下。
“这里,零八三一。”
张伟拿着记分表晃悠回来,敷衍了一句了不起,把他的名字登在表格的第一排。

薛之谦睫毛上挂着汗,他眯着眼看张伟一笔一划抄每个人的成绩,似乎是有点近视,鼻尖和纸贴得紧。他想开口问他些什么,身后发令枪一下响起来,带出遥远而恍惚的呐喊。
最后他还是没开口,日色已经暗了,围在教学楼前的一排榆树,丝丝缕缕披散开的叶子印在无云的天上。张伟看到什么突然就被逗乐了,咧嘴笑了一声。
“嚯王文博你们班就你一人儿啊,刚才一千也是你跑,这会儿还你跑。”

薛之谦看着他和别人闹起来走向远处,突然没来由一阵轻微的失落。哪里隐约的风没头没尾地四面刮着,把他刚拿了名次的喜悦也带走了。

第一次张伟留给薛之谦短暂的印象,是写字沙沙的声响里一个凌厉而模糊的侧脸。那印象在他脑海里不断的完善,以至于凭空生出许多细碎的情感,像一件普通的白的瓷器,日复一日竟长出了不一般的冰纹。

张伟是那种他羡慕的学生。不用怎么努力就能考好,踩着铃上学,测验时只带一只笔。他偶尔遇见他时,总是在和朋友迅速跑下楼梯或者穿过走廊,嘴里有说不完的话,眼睛永远不耐烦的样子,似乎嫌身边的一切都太缓慢。

有时候他以为这真是毫无希望,他们俩表面看起来是不会有任何交集的人。但是他内心总存着一丝侥幸,是否如果有那么一个机会,他和张伟说上几句话,他会发现他私下也是喜欢开玩笑的,也是喜欢去图书城淘打口碟的,也是喜欢看《我爱我家》,知道季春生和贾小凡是一年生的……

骑单车回家的路上他不断练习到那时候他要给张伟讲的话,电车轨道在他身边,转弯时叮铃铃的响声,切断时间与空间,留下一道虚无的温柔的长线。

秋分那天,并且是模拟考的日子。薛之谦中午留在学校吃饭,然后提早去了考场趴在桌子上休息。
他当时没有在想什么,窗帘半拉着,太阳照进来一块黄黄的光,有点变形的椭圆,是被防盗网投射出的形状。浮尘透亮,轻轻飘着,把空气变得苍淡,一种收敛的印刷味道残存在桌面上。薛之谦看着手指背浅浅的绒毛,在即将闭起眼睛之前,张伟的身影从走廊经过了。

他还没有想清楚就坐了起来,动作大约很突然,走在外面的张伟也注意到了,偏过头看了他一眼。
视线有些慌张地移开,落不到一个定点。薛之谦当即就想这太刻意了,能重来一次该多好。但张伟已经从门口转了进来,和他隔着两排桌子对望。

四下无人,薛之谦觉得那两排桌子的距离像两座山隘,又像一颗熟透的压枝苹果和它将要坠向的地面。

“你是那天跑第一那个吧?”
“…嗯。”

光从张伟头发上斜掠下来,他整个人懒洋洋地朝他走去,手支着他前一排的课桌。

“你在几班来着?”

“十一班……我叫薛之谦。”
“啊我知道,薛之谦嘛。”

薛之谦很想问他知道什么,他犹豫了一下,就在即将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又放弃了。可能就是长跑的事,薛之谦想,那样问出来就尴尬了。

那一个中午张伟坐在他对面和他聊了一会儿。之前练习的全作了废,薛之谦小心翼翼地不敢说太多,总觉得和张伟比起来他的话太没趣,但有时候又控制不住多讲了几句。
直到张伟走了他也没提到打口碟和《我爱我家》的事,但他已经满足了。

没有办法,他把书包拔到一边。入秋许久的太阳还是那么大,他脱了外套和毛衫,只穿着衬衣,脸倚在瓷砖墙上,可还是觉得热。好像刚才张伟的每一声笑都碾碎了太阳光,把热度揉进他们的话里,留下长久的余温。

从此以后,他有充分的理由在擦肩而过时叫一下他的名字。
纵使他最终的目的是要和他旁若无人的熟络,但他却因为着一点进步而开心很久。

然而天真正冷起来之前他们没再有什么多的谈话了。偶尔一次是在实验楼楼下,张伟罕见地一个人走着,薛之谦和他打了招呼,又问了一句你那些朋友呢。张伟说踢足球去了,他不爱踢于是就先回家。薛之谦点点头,两人就朝不同的方向走去。

其实完全可以一路的,他遗憾到。但说不定张伟并不期待和他同行,或者完全无所谓。薛之谦想了想,竟不知道那种更糟一些。

冬天还是来了,上上下下都是冰冷的灰暗。薛之谦看着玻璃上结的霜花把走廊彻底隔绝开,坐在教室里张伟的影子是再看不见了。
年后他和父亲就要回南方去,他一想起这回事,心中低迷的灰尘就惴惴不安起来。

元旦前的补课的下午,没有晚修,薛之谦出了教室就看见天井中间站着张伟和他的几个朋友。其中一个看见了薛之谦,冲张伟使了个颜色,说了几句他听不见的话。

最后张伟有点为难地向他走过来。

“你想去滑冰么,他们知道一个地下溜冰场…”
张伟用脚尖反复蹭地砖上一块灰白色的污渍,一只手拽着衣角。
“那地儿烟味儿挺重,人特杂,老是有打架的……嗨,也不太好。”
薛之谦看他挥挥手像赶走一只在眼前的飞虫,很快的又自我否定了。

“内什么…你会滑冰么?”
薛之谦有点难过,但是他想这是最后的机会了。鼻尖出了一层薄汗,脸上痒痒的,他想抬手用袖口去擦,但努力克制住了。
“我不会,等去了你教我吧。”

张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。
“其实我也不太会,他们非要去,本来我不想去…这不看你下课了,你要是愿意就一块呗。”

薛之谦点点头说:“我愿意。”

他后来也记得那些往下延伸的台阶太长了。又长又窄,墙壁两边缠着灯绳绕出的杂乱的图案。他一路下去时跟在张伟身后,节奏强烈的音乐愈来愈响,一股冷而凝滞的气味扑面而来。张伟回头看了一下他,露出有点抱歉的笑容。

“哎哟这灯…晃得我眼晕。”
他们交了钱坐在狭窄的存包柜旁换冰鞋。薛之谦往冰场上看了一眼,五颜六色的碎光四处飞着,黑压压的人影挤在一起又散开。

“中间那个灯最晃眼。”
薛之谦接他的话,张伟皱着眉看了眼天花板。
“内不是灯,是个迪斯科球,上面都是小镜子,转着反光的。就内歌你听过没,‘The ball is turning, three hundred mirrors burning.’”
张伟给他唱了两句,薛之谦低着头,张伟喜欢的乐队他知道,歌他也听了不少,但碰巧没听过这首。

“张伟别磨蹭,快来!”
那边朋友催了,两人一块过去,张伟对他说你不会的话先溜边儿滑,扶着点东西别摔了。

没和来的那些朋友一起,张伟陪着他一点一点在外圈练习。薛之谦看着他说话时口中升出的白色哈气,突然感到一种忧愁的重压,他只能攥紧汗湿的手心,一门心思的投入到学习的动作里去。

“得了,你松开试试。”
张伟对他说,薛之谦尝试着离开把杆,往前滑了一步。

一阵晕眩,他惯性弯着腰,想扒住点什么平衡紧张的身体。但他随即就被一下子带到冰场中间去了,眼前只有张伟的手,很小的一只,从灰蓝色外套的袖口伸出来,带着高速前进的拖影,拉成长条的霓虹,虚化冰刀刻出的纠缠凌乱的线痕,从一切无关紧要的危险里脱颖而出。

他无处可逃地牵起了他的手。

向左,向右,圆的轨迹,空气活过来,贴着他的耳侧,音乐减弱,他被张伟带领着方向,一抬头就是巨大的迪斯科球,三百面银色的镜子,璀璨如同太空。

最后停下来时,他牙龈发酸,想说话的瞬间突然感觉眼眶要热起来,于是赶紧大口呼吸。
张伟笑他:“薛之谦你果然不行啊,这才滑多久就喘了。”
薛之谦用力推了他一把,张伟毫无防备的失去重心,赶紧按着他的肩膀一顿挣扎,结果两人都被带歪了往地上倒下去。
触地的一瞬间,薛之谦在感到疼之前先感到了张伟摔过来的重量。身子叠着身子,胸口起伏着砰砰跳动的声音。他抬起头,兜帽的绳子缠住额发,薛之谦看见他刀子一样蹙起的眉心,撑着地的手不由自主地发抖,像碰到了一小撮弹落的烟灰。
那些压上来的关于张伟的存在让他害怕,他怕这种对他来说不要紧的对峙,他怕他看出自己那种小心藏好了的,难以启齿的寒怆。于是突然地,薛之谦就闭上眼,对着张伟近在咫尺的脸,死命用额头撞过去,下足劲的,狠狠的一下,又一下。
张伟狼狈地爬起来捂着头对他说你疯了吧薛之谦。他一言不发,坐在地上看他,脸上有焦灼般的红色,双眼亮晶晶的,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。

两人走出冰场时薛之谦知道张伟想和自己说话。但是他一直走得慢,故意拖着步子在他身后。
最后张伟回过头说:“薛之谦你额头太硬了,我爸说额头硬的人脾气都倔。”

薛之谦笑了笑,说你爸说得没错。

薛之谦想,可惜这一天很快就要完了。夕阳把张伟的外套照成一种很轻的颜色,他周身的景物都是沉的,像湿地里一把干燥皱褶的花叶。

分开的时候张伟说今年假期后的汇演他们几个还要出节目,问薛之谦去不去看,可以给他留票。薛之谦摇了摇头。

张伟有些困惑地看了他一眼,最终也没讲什么。

风贴着地面刮了一阵,终究还是回到天上去。张伟骑上车,踩空了两次才踏上脚蹬,模糊而潦草地对薛之谦说再见。

薛之谦看着他的背影,心里惶惶的一百种想法黯败下来,如同此时的天色。
有一辆电车经过,那根细细的虚线烧着烧着,整个世界一下子就静默了,连即将燃断时那点轻微的作响也不给留。

薛之谦永远幻想着,带着半开化的对于张伟的爱。因为没有回应的缘故,这爱逐渐变成质感奇特的一块陨石,飞速燃烧之后消尽所有的光,落在地上,留下遗址般的一个坑洞。

他也不再惦记了,想到这一点他便轻松了许多。张伟的形象摇漾在脑海里,成为怅然的水的倒影,去年堆积起的一小簇落叶,终究是一个不长久的指望。

再见吧,他默默说,电车转了个弯不见了,叮铃铃的声音响起来,和昨天一样,又像是在远的未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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